我出生时,她23岁。因为生我,得了很严重的乳腺炎,不得不住院开刀。从此,爱美的她,右胸口有了一道疤痕。我3岁时顽劣成性,在我们住的院子里是出了名的捣蛋鬼。每当有小朋友的妈妈来家里告状时,她都会用高跟鞋踢我。我7岁时因为跳皮筋摔倒弄坏了新买的背带裙,我跑去给她看,她当场给了我一个耳光。15岁时,我考试成绩全班倒数,她对我说:“如果我是你,我早就没有脸活着了。”
没错,她就是我的妈妈。
我不能说她就是一个坏妈妈。虽然她身上有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烦躁和怒气,还有缺失的耐心和柔软,但她努力工作,供我吃穿,给我足够的零用钱。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努力学习,安稳又听话。
我和她,不是没有过甜蜜的时光。儿时的夏夜,她在值夜班,我却哭闹着要去找她。姥姥被我折腾得不耐烦,为了惩罚我,将我关在门外。我干脆一个人冒险去寻她。我大哭着狂奔在黑暗的夜色里,内心无比想念她。也许是心电感应,她竟然也走在回家的路上,我们在路上相遇,我扑进她的怀里。后来,她知道我私自跑出来,却也没有对我发火。
可是,那样的时光,越来越少。青春期里,我们互相埋怨,争吵不休。她怨我成绩差,给她丢人;我怪她除了学习成绩外,我身上任何的优点她都视而不见。
考大学时,我想报考戏剧学院的戏文系。在被父亲一口拒绝时,她只是站在一边,轻描淡写地说:“你要听你爸的。”
我从17岁的秋天开始,就再也没有和她一起长期生活过了。我上了大学,也就是寒暑假回家,后来,大学一毕业,我就结了婚。她对我的夫婿很满意,唯独非常不喜欢他留胡子。她无数次直接走到我丈夫面前说:“你必须要刮胡子。”
丈夫很不理解,这是我的胡子,跟她有什么关系?可是她不这么认为,一个女婿半个儿,是我的儿,就要听我的话。
我说:“他是外国人,哪懂这个。”
她说,当中国女婿就要懂得中国的礼仪。
丈夫碍着情面,不好跟她发火,只能向我抱怨。我两头受气。每次回娘家都不怎么愉快。
我幻想过那样的母女关系:没有秘密,推心置腹,遇到困难的我总能从冷静睿智又温柔的母亲那里获得鼓励和慰藉。她给我足够的自由,在我犯错受伤时,能给我个拥抱而不是责难。
很可惜,这样的关系,在我27岁的人生里,从未出现过。
我的心里充满了遗憾。她是我的妈妈,应该是我最亲密的人,但是,每次在我受了伤害、遇到挫折时,她却是最后一个我想告诉的人。外人怎么奚落我、嘲笑我,我都能受得了,可是,她的一句“谁叫你不听我的”,就能把我击垮。我知道自己是不应该在她面前要强的。可是,每次见到她,我就必须把自己武装起来。 我和妈妈,像两面爬满爬墙虎的对立的墙,有千丝万缕的牵绊,可是,谁也不肯先倒下。